民声III (54) || 老稻:傻老舅
我从小生长的院落,只留下了这拆迁时的照片。(摄影:作者)
我手里的烟蒂一点点变长。过去的记忆如此清晰而遥远......
朋友圈
前些日子看微信朋友圈,表妹丫丫又带着我那个傻老舅出去玩儿了。每张照片上老舅都在咧着嘴笑,看样子都快合不上了。
北京人讲老舅就是最小的舅舅。我这个老舅今年大概70岁,智商相当于阿甘的样子,是有残疾人证的(智力障碍)。
这没什么可避讳,也没什么丢人的。我们一家跟老舅一家关系很好很亲,就像一家人。
北安河
我和弟弟从小在姥姥家长大,跟姥姥、老舅、舅妈朝夕相处了五年。那是北京西郊北安河,村子最东头的一个小院。
我一直遗憾,从小生长的院落,居然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。
我清楚地记得,火红的夕阳下,姥姥拉着我,慢慢地往青翠的鹫峰脚下走。夏日的阳光透过槐树的枝叶细碎地撒在村口的大青石上。姥姥拣了一个小小的花花的鸟蛋,回家煮给我吃,香极了。院子木门后有个方方正正的洞,姥姥变戏法一样掏出一颗红里透紫的李子,我的表情一定象小时候的闺女阿嘟从我兜里摸出礼物一样,眼睛一亮……
我前几年做了个梦。
梦见我回姥姥家的时候,发现原来的院子、北房、西屋,都变样了。一进院子,红砖木窗的老北屋变成了一座青砖、铝合金门窗的现代化房子,立在高高的地基上。
我很奇怪,姥姥家盖新房子了?兴奋地冲进去问姥姥,忽然就醒了,黑暗中好一会儿才明白,这只是个梦。
而姥姥,姥姥早就不在了。
第二天闲聊的时候我和妈妈说了这个梦,我妈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说:“快过年了,你回去看看吧,生产队和基督徒给你舅舅盖了新房……”
没错,青砖房,铝合金门窗,高高的地基。我第一次站在这新房面前的时候,没去探究与现实一模一样的梦境,而是有点茫然——
我总有幻觉,推开的还是那扇破旧的木门,进门就故意高声大叫:“姥姥,我来啦!”
——北屋糊着高丽纸的木门“吱呀”一声打开,姥姥笑盈盈地说:“来啦?”
进了屋里,洋灰地上乱糟糟地堆着菜、馒头。一个破案板平放在低矮的饭桌上,十来个包了一半的饺子。饺子很大,面不是很白,我知道,那并不好吃。舅妈和舅舅木讷地站起来,让我们炕沿儿上坐。我们挑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。
呆一会,舅妈会说,在这儿吃饭吧。
然而每次我们都没在姥姥家吃,不卫生,也不好吃,我们总是去村子北头儿大姨家吃。
其实我挺想在姥姥家吃的。
那个时候胖猫还是我的女朋友,我带她去过姥姥家。姥姥很喜欢这个“很俊”的女孩,欢喜而又歉然茫然地东翻西翻,说:“哎,也没有什么好吃的……”
胖猫长着一张好看的银盆大脸,在农村老太太眼里,这是标准的“福相”。
丫丫
老舅没有生育能力,表妹丫丫是我妈从医院抱来的弃婴,想方设法给落了户口,想着总得让弟弟有个后代养老送终。
舅舅傻,舅妈有病,姥姥先后把我和弟弟拉扯大了,又开始照看孙女丫丫。
我上中学的时候就经常带着丫丫玩儿,给她买吃的。鹫峰脚下四十七中那么长那么抖的坡,我一遍一遍带着丫丫走上去,让她坐在我自行车大梁上,往下冲。风呼呼地在耳边吹,丫丫欢声大叫。
女朋友胖猫给她洗澡,带她去动物园玩,给她买衣服——一件又怯又土的粉红色连衣裙,料子质量低下,只一个颜色鲜亮。小孩就喜欢这个,非买不可,那就买。
老舅那时候颇有些好吃懒做。我妈费尽心机给找的福利工厂工作,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。
大概7、8岁的时候,丫丫知道了自己的来历,曾离家出走过一次,留下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条,说要去找亲妈,大家不用担心云云。我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行字:
爸爸,你要去工作。
多年以后我为人父母了,时常回想起这一行字。
小孩子能走多远,很快就找回来了。
姥姥
丫丫长到十来岁时,姥姥不行了。
全家接到消息就往回赶。我和弟弟一进院子就感觉到不好,抱头痛哭。姥姥躺在炕上,我伏在炕头强笑着问:
“姥姥,您认得我们俩吗?”
姥姥也笑了,眼睛很亮:“我怎么不认得啊?我从小把你们看大的……”
这好像是姥姥的最后一句话。
其实我还有一个大舅,对姥姥不好,经常欺负老舅,欺负丫丫。我和弟弟都不肯认他。
那一天大舅一家人都在。姥姥眼看不行了,但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——村里老人们说,一定是还有点别的事儿。
我明白了,拉着弟弟和丫丫一起跪下磕了几个头:
“姥姥,您放心吧,我仨都是您看大的,有我们两个在,谁也别想欺负丫丫!”——话说到后来已经咬牙切齿,恶狠狠地了,然而,这是我和姥姥说的最后一句话。
姥姥闭上眼睛安心地走了。
我时常感到遗憾。姥姥去世那一年,我已经在课余打工挣钱了,还挣得不少。姥姥爱吃藕粉,爱吃黑芝麻糊,我每次回去都买很多给她。还有烟。
我记得有一次发现姥姥在抽万宝路、三五,烟有点黄。原来是后院卖烟的家里被雨淋了,一批烟湿了,姥姥晒晒,自己抽——下葬的时候我还特地放了几盒希尔顿、万宝路。
姥姥没享什么福,现在想想,她其实什么都爱吃。
我回去得太少了。
我也时常感到惭愧——我们并没有怎么照顾丫丫,丫丫自己就长大了。虽然没什么文化,却也能千方百计地自食其力。特别让人欣慰的是,跟老舅的暗弱相反,丫丫性格火爆,是个厉害人儿,打架骂人都是村里的一把好手儿,渐渐顶起了破败的家,从此没人再敢欺负。
结婚
丫丫结婚了。婚礼非常朴素,我爸主婚,我妈摄像,我和9岁的女儿阿嘟客串主持。
在老家的一个小饭馆里,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担任婚礼主持人,开场白过后就险些失控——我没办法不想到当年姥姥临终时的惦念。
我说我是新娘的哥哥,加上我弟我们三个都是姥姥带大的,今天我妹妹结婚,姥姥的在天之灵终于可以放心了……
临时被抓来的女主持阿嘟表现非常出色。
婚后丫丫的小日子过得不错,盖了新房。我注意到,当只有一台电视的时候,电视在我老舅那屋。
丫丫经常和老舅吵、闹,完完全全就是坏脾气亲闺女跟亲爹那个样子,让人很放心。
日子一天天好起来,我家给老舅的旧衣服人家开始拒绝接收了,丫丫说:不用了,我给我爸买新的!
嘿,我一看真是新的,有时候我这个傻老舅倒比我那个邋邋遢遢的老爹看起来穿得体面。
病重
前几年有一次,老舅重病差点死掉,丫丫两口子给送到最好的病房,不计代价。
住了仨月,老舅奇迹般地康复了。而且大难不死之后智力似乎也提升不少——我们两家人聚的时候他开始有说有笑了,完全不是原来木头桩子的样子。
一次生日宴上我爸端着酒杯高兴地说:你舅舅不傻,以前那是没给人家表达的机会……
其实我老舅还是傻的,笨的。我大舅则不然,一辈子精明强干,不吃亏。
但再强的人也有油尽灯枯的一天。
那年冬天,大舅不行了。
我妈带着我去家里看他。他已经瘫痪痴呆在床,衣服破破烂烂的,屋里臭气熏天。见人只是呜呜地哭,4个儿女都躲着他。完全是被扔在那里等死的样子,比起老舅住在花园式的病房里,被抢救被照顾那是天壤之别。
老舅
老舅呆傻,窝囊,一辈子不大让人瞧得起,时常被人欺负。不料抱养的女儿却勤劳、孝顺、强横,老了老了倒着实地享起福了。
哈哈哈哈……谁能想到呢?他老人家居然还等到了天上掉的馅饼——村里拆迁了!
从此住上了楼房,得了一大笔钱,日子过得舒坦自在。
丫丫两口子买了车,没事就带着他出去玩儿。这老先生牵着个狗,新衣新袄的满面红光,对着镜头就傻乐,俨然一幅老太爷的样子。
人这一辈子啊,难说啊……
后记
应一枚邀请,这篇文章其实是揉合了3、5篇旧作而成,写作的时间最早可以推到初中。
30多年前的那篇作文里,我写道:
我半夜起来上厕所,月亮又圆又亮,小猫在窗台上舒服的蜷着。我当时想,老家那座破旧的庭院里,姥姥在干什么呢?
30多年后的此刻,我对着电脑敲字,奶牛猫在懒人沙发上昏睡。我手里的烟蒂一点点变长。过去的记忆如此清晰而遥远。
姥姥,那个最疼我的人,去哪儿了呢?
我想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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